前面谈少阳经义的时候,少阳经所处的这个位置与它主枢的功用非常相符,这使我们想到经典概念的严密性,它不仅有功能的基础,也有结构的基础。这就要求我们在探讨每一个经典的概念时,都必须做到严肃认真,切忌得过且过。经典概念的涵义很广,以我们目前所编写的教材而言,这个涵义还远远没有探求出来。迄今为止,统编教材已搞了六版,现在又在紧锣密鼓地组编七版,这些不同版的教材有什么区别呢?除了版本上的区别,在内涵上看不出有什么大的突破。中医教育适不适合搞统编教材,我们需不需要这样频繁的变更教材?这个问题值得大家商讨。

对于经典的每一个概念都应该花大力气去研究、去探求,我的这部著述起名为《思考中医》,其实就是通过对中医一些主要概念的思考,尤其是对《伤寒论》中一些主要概念的思考展开来的。中医的一些基本概念思考清楚了,中医的整个脉络就会十分明晰地呈现在你的眼前。这个时候不管你搞不搞中医,也不管外界对中医是个什么看法,都无法动摇你对中医的认识。这样一个认识在佛门中又叫定解,定解不容易获得,而一旦获得就牢不可破。在现代化的时代里要想学好中医,这个定解非建立不可。

在运气里,少阳主相火,相火这个概念的建立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由它映射出的问题恐怕不是现在这个篇幅可以探讨清楚。因此,本节只能由浅入深地作一个相似的讨论。

很显然,相火是针对君火而提出来的一个概念,因此,讨论相火必然就得跟君火联系起来。我们看运气的相火在人属三焦、心包,君火在人属心与小肠,现在我们暂且撇开三焦、小肠,来看这个心与心包。心之外有一个独立的心包,而且有专门的手厥阴相连,这在中医确实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地方。为什么五藏之中只有心有包?除心之外,肝脾肺肾有没有相应的肝包、脾包、肺包、肾包呢?没有!只有心有。因此,心之有心包,与火之分君相是有紧密关联的,我们不能将它作为一般的问题来讨论。过去一些医家,特别是金元时期的一些医家,把这个问题简单化了,一般化了,以为火分君相,一个变两,这便将土木金水一对一的格局打破了,本来是一水对一火,现在搞出两个火来,一水怎能治二火呢?于是“阴常不足,阳常有余”的观点被提出来了,而滋阴一派,泻火一派亦应运而生。

上述这个问题不能这样简单来看,火之有君相,即如心之有心包,一个是从五行六气的角度谈,一个是从藏府的角度谈。五行之间有区别,水火怎么没区别,它有寒热的区别,天地怎么没区别,它有高下的区别。从寒热,从高下来谈区别是可以的,但,从有余不足去谈这个区别,那就会有不妥处。心与其余四藏,火与其余四行,我们很难将它们放在同一水平来思维。它们之间不平等,它们之间有差别。你不承认这个不平等,你不承认这个差别,那整个自然之性就会被扭曲。前门赶走虎,后门引来狼。所以,我始终对男女平等的提法持保留意见,男女不可能平等,也不能平等。除非你能让男人来月经,让男人生孩子。还是女的来月经,还是女的生孩子,你却要搞男女平等,其结果会怎样呢?从长远的利益看,从根本的利益看,损失的还是女性。女性的“权利”好像增加了,而女性的负担却越来越重。前门赶走虎,后门迎来狼。越搞平等,其实就越不平等。

上述这个差别,上述这个不平等,在形而上与形而下里表现得更为突出。《易·系辞》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有关形而上与形而下以及道与器的问题,我们在第一章中已作过讨论,心为君主之官,处形而上之位,其余藏府则为臣使之官,而处形而下的范围。上述的这个关系如果从五行的角度看,则能得到更好的说明。五行中,火属心,其余金木水土分属肺肝肾脾。五行之间一个最大的差别是什么呢?就是火与其余四行的差别。火放开了,它往上走,因为火性炎上,而其余的金木水土放开了,它们往哪走?它们只能往下走。因此,在五行里,这个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区别是了了分明的。用不着我们去动脑筋,它自然地就上下分明。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与器有什么区别呢?除了上面这个有形无形,向上向下的区别外,还有一个很内在、很本质的区别:是器它就有生化,它就有升降出入。所以,《素问·六微旨大论》云:“是以升降出入,无器不有。故器者生化之宇,器散则分之,生化息矣”。有器就有生化,有生化就必有不生化:有器就有升降出入,有升降出入就必有升降息、出入废,这是非常辩证的一对关系。既然有器形成,那自然就有器散的时候,“器散则分之,生化息矣”。有生化就有不生化,而从佛门的观点说就是有生必有灭,生灭相随。那么,这个生化与不生化以及这个生灭的根源在哪里呢?很显然与这个器有关,与这个形而下有关。所以,器世界的东西,形而下的东西都是有生化的,都是生灭相随。有生化,有生灭,这就有变动,《易》也好,医也好,都强调一个“成败倚伏生乎动”。因此,这个变动生起来,成败、兴衰就生起来,轮转漂流就生起来。你要想获得永恒,在器世界这个层次,在形而下这个层次,那是万万不可能。因为你有生化,有生灭。要想获得永恒,那怎么办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设法不生不化。无有生灭,无有生化,自然就无有变动,如如不动那还有什么成败,还有什么兴衰,这就永恒了。对这样一个问题的可能性,黄帝也十分关切,于是便有“帝曰:善。有不生不化乎?岐伯曰:悉乎哉问也!与道合同,惟真人也。帝曰:善”(见《六微旨大论》)的这样一段对话。医道中的“不生不灭”。可见不生不化是完全有可能的,条件就是“与道合同”,与“形而上”合同。因为在形而上这个层次,在道这个层次,在心这个层次,它不具器,不具器,那就不会有生化,没有生化,所以它能“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因此,佛家也好,道家也好,她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她的理想目标,其实就在形而上这个范围里。《老子》云:“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损什么呢?就是损这个器世界的东西,就是损这个形而下的东西。你对器世界的执著越来越少,你对形而下的执著越来越少,那当然就趋向形而上了,这就是“与道合同”的过程。佛家讲“看破,放下,随缘,自在”,看破什么?放下什么?就是要看破、放下这个器世界,这个形而下。在形而下里,在器世界里,到处是束缚,到处是障碍,你怎么可能获得自在?所以,你要想真正地大自在,那就必须“看破、放下”。

佛家修炼讲“明心见性”,道家修炼讲“修心养性”,可见都在形而上这个圈子里。因此,形而上与形而下不仅将道器区分出来,也将圣凡区分出来,也将中西文化的差别区分出来。你要搞中西文化的比较研究,如果你不把着眼点放在这个上面,你能比较出一个什么来?我们谈火分君相,也要着眼到这个上面来。既然心火属形而上这个层次,位居君主,不具形器,那它怎么跟器世界的其余藏府打成一片?作为火它怎么腐熟水谷?它怎么蒸腾津液?它怎么熏肤、充身、泽毛?那就只好由相火来,让相火来履行这个“凡火”的职责。因此,相火概念的产生正是基于这样一个理性思考和实际需要的前提。所以,从形而上与形而下来讲,君火属形而上,相火属形而下。形而上,故君火以明;形而下,故相火以位。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易·系辞》曰“神无方”,神无方,故以相火为方,以相火为位。神用没有方位可言,她只随缘显现,而在器世界这个层次又不能没有方位,因此,建立相火以为方位。

前面我们曾经谈到人与其他动物最大差别这个问题,这是我们提出“主动用火”亦是一个最大的差别。火与智慧有什么关系?迄今为止,在所有的动物中,只有人类是主动用火的,而在这个主动用火的现象背后存在一个更具实义的差别,就是人类独特的思维。心火主神明,故火与思维有密切的关系。火与思维相关,思维由火所主。而现在火作了君相的划分,作了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划分,这就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思维是否也有君相的差别?在思维这个领域,在意识这个领域,哪些属于形而上?哪些属于形而下?潜意识、无意识,以及思维中的直觉,是否就属于形而上的范围?而逻辑思维是否就属于形而下的范畴?思维和意识问题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尤其是对那些影响人类文明进程的重大发现后面的这些思维和意识过程,这些过程中所显现的和谐和惊世骇俗,令人们惊讶不已并深受感动。历代的科学家们都在探讨这个过程,想使之“真相大白”。心灵深处的这些东西是怎么爆发出来的?心灵深处所唤醒的东西来自何处?对此,柏拉图在《斐德罗》中表述道:“这些被唤醒的东西并不是从外部输入的,而是一直潜藏在无意识领域的深处。”

行星运动定律的发现者开普勒为他的这一发现所显示的和谐深深感动,在《世界的和谐》一书中,他写道:“人们可以追问,灵魂既不参加概念思维,又不可能预先知道和谐关系,它怎么有能力认识外部世界已有的那些关系?……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看法是,所有纯粹的理念,或如我们所说的和谐原型,是那些能领悟它们的人本身固有的。它们不是通过概念过程被接纳,相反,它们产生于一种先天性直觉。”

著名物理学家泡利对开普勒的这一思想进行了更为精确的表述:“从最初无序的经验材料通向理念的桥梁,是某种早就存在于灵魂中的原始意象(images)———开普勒的原型。这些原始的意象并不处于意识中,或者说,它们不与某种特定的、可以合理形式化的观念相联系。相反,它们存在于人类灵魂无意识领域里,是一些具有强烈感情色彩的意象。这是不是伏藏脑?它们不是被思考出来的,而是像图形一样被感知到的。发现新知识时所感到的欢欣,正是来自这早就存在的意象与外部客体行为的协调一致。”(上述两则引文引自S·钱德拉塞卡著,杨建邺、王晓明先生翻译的《莎士比亚、牛顿和贝多芬》一书,谨此致谢!)

一个创造,一个光辉的思想,一个激动人心的理论,它们来自于某种早就存在于灵魂中的原始意象。这个原始意象不来自于外部,不存在于意识这个层面,它来自于无意识;这个原始意象“不是被思考出来,而是像图形一样被感知到的”。这使我们想到了孔子在《易·系辞》中的一段名言:“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由上述这个原始意象产生出来的思想可以不同,由上述这个原始意象产生出来的创造可以不同,但是,对这个原始意象存在的认识和描述却是这样惊人的相似。这使我们由衷地感到:古圣今圣,其揆一也;中圣西圣,其揆一也。中圣西圣,其揆一也。我们不禁要问:《易》是一门什么样的学问?儒家为什么要将《易》立为群经之首?《易》是否就是要专门探讨原始意象那个层面的东西?

“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也还是那座山哪,梁也还是那道梁。”人类科学迄今为止所发明的这些伟大理论,它们所揭示的,它们要说明的,不过就是自然界这奇异的均衡关系,不过就是自然界各部分之间以及各部分与整体之间的固有的和谐。科学并没有在自然之外创造什么,科学也没有在自然之内减少什么。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科学只是充分地利用了自然给出的这个均衡与和谐。写到这里,我们惊奇地发现,中医不正是这样一门科学,她在揭示人与自然的和谐方面,她在利用人与自然的和谐方面,做到了尽善尽美,无以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