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们强调了理论认识的重要性,为什么要强调这个问题呢?因为现在与过去不同,过去许多名医走上学医的道路,并不先需要一个理性过程,他们是直接从感性开始的。感性这个东西很奇怪,力量很大,一旦感性的动力确定了,其他问题都好解决。古人大都是从这上面走上学医道路的。像张仲景一样,他是“感往昔之沦丧,伤夭横之莫救,乃勤求古训,博采众方”,而《针灸甲乙经》的作者皇甫谧以及其他医家都有类似的情况,都是从这样一种感性中获得动力,从而发奋学医的。
但是,现在大家来分析一下自己,看看我们有没有这个动力?我看大家并没有这个动力,即便有,也是模糊的。大家看看自己是怎么到中医学院来的。高考分数达不到清华、北大,达不到重点线,甚至入不了一般高校,于是就上了中医学院。考分不争气,无可奈何,这就上了中医学院。有没有能上清华、北大的分数而来报中医学院的呢?我看没有!大家就是以这样一种心态来学中医的,一种良性的感性动力根本就没有,这个中医怎么能学好?现代科学需要高素质的人才,中医也需要高素质的人才。
我师父曾经多次跟我谈到,中医不是一般人所能学的东西,必须具有北大、清华这样的素质才有可能学好中医。而宋代的林亿、高保衡亦持如是观点。他们在《重广补注黄帝内经素问》序中言:“奈何以至精至微之道,传之以至下至浅之人,其不废绝,为已幸矣。”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高素质的人对中医不屑一顾,低素质的人,压根儿又学不好中医,所以,其不废绝,为已幸矣!这种情况如果不从根本上改变,中医怎么继承?怎么发扬光大?
高素质的人为什么瞧不起中医?这与环境的关系很大。现在大家身边所感受的都是现代文化的气息,都习惯了用一种文化视角去看待问题,去思考问题,所以,从感性的层面讲,很难产生对传统、对中医有利的动力。正因为如此,我们强调理性,要从理性的层面来分析,通过这个分析,帮助我们寻找传统的感觉,建立感性的动力。
文化实际上是多元的,不局限在一种模式里,只是现在大家业已习惯了这么一种模式,就用这么一种模式的东西去看待一切,其实,这是局限的、片面的。大家现在已经习惯了的这种文化实际上就是现代科学文化,或简称科学文化。这种文化有它鲜明的特点,就是它的时代性很强,时代进步,它也进步,真可以用日新月异这句话来形容。大家可以感受一下自己身边的一切是不是这样?看看前十年跟这十年有什么差别?差别太大了。正因为我们很鲜明地感受到了这一切巨大的变化,所以,我们会很自然地认为一切文化都是如此,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时代进步了,一切文化都在进步,新的文化总比旧的文化强,古老的东西落后于今天的文化,这是必然的。有了这个认识他们怎么会瞧得上中医?怎么会重视经典?
我们说文化的多元性,就是说文化不仅仅局限在上述这样一个模式里。当然现代科学文化在迄今为止的这样一个阶段里,都让我们感受到它是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的。是不是其他任何文化都有这个特性呢?比如艺术文化,是不是时代进步了,艺术这门文化也一定进步了呢?我们不用专门从事艺术研究,只要粗略地回顾一下中外的艺术历史,就可以确定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以诗词为例,比如说唐诗,以唐诗这样一种格律体裁的诗,在唐朝这几百年里已占尽风光,是不是到了宋代,这样一种诗又有进步了,又有发展了?当然不是这样。古人知道,诗写到唐的份上,诗机已然让他们占尽,要想再超过唐诗,几乎不可能了。于是宋人学聪明了,他们不再在唐诗里绕圈子,而转往另一个方向,宋词也就这样形成了气候。同样,元曲也是类似的情况。这是诗词方面。那么,音乐呢?绘画呢?情况也差不多。在维也纳,每年元旦都要举行新年音乐会,音乐会演奏的都是什么曲目呢?几乎都是大小施特劳斯的作品。演奏这些曲目并不仅仅为了纪念,作品的水平摆在那儿。像贝多芬、柴可夫斯基,这样的顶级音乐家所代表的音乐水平,是不是过若干年、几十年、几百年就一定有发展,就一定会有超过这个水平的音乐出现呢?至少搞音乐的人都很清楚,到现在还没有出现这样的阶段。音乐也好,绘画也好,诗歌也好,在这些领域的文化,确实不像科学文化,存在线性发展的规律,它们往往是非线性的。一个高峰出现后,若干年、几百年,或许会出现另一个高峰,但,这个峰的峰值并不一定能超过前一个。一个是线性,一个是非线性。一个是直线向前发展,一个是曲线徘徊。很显然,这个文化的层面和模式都很不相同。
除了上面两个层面的文化以外,还有一个特殊的文化,就是古代形成的一些文化,比如佛教文化。佛教文化诞生于公元前四百余年,由印度的悉达多太子释迦牟尼所创立。与其他文化,特别是与科学文化截然相反,释迦佛没有预言他所创立的这门学科会不断发展壮大,相反的,他以一种反常规的模式预言了他的学科的三个不同阶段,那就是正法时期,象法时期,末法时期。此处我们暂且不去从专业的角度分析,为什么这样一门特殊的学问会走这样一条不同寻常的路子?这个原因我们暂且不去讨论。我们只要清楚这个现象是确凿的就行了。另外,像道家的文化,儒家的文化,实际上,它也跟佛教的这个模式差不多,它也是创立以后就处于实质性的鼎盛阶段,然后逐渐走向衰落,乃至于到现在名存实亡。
所以,文化是多元的,并不仅仅局限在一个模式里面。若都是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那也不一定符合事实。在上述这些文化层面里,中医究竟属于哪一个层面的东西,或者三个层面兼而有之,这一点需要我们开动脑筋去思考。我的意见,中医至少不是局限在科学文化这一个层面的东西。所以,光从这一个层面去看待它,研究它,就难免会出问题。对于中医,有些时候需要向前看,有些时候需要向后看。我常说,中医究竟属于什么样的文化,我们观察自身也许就会有答案。你可以观察,在你那里,中医究竟是一个么情况?是发展了,还是倒退了?你是高等学府的毕业生,甚至还是研究生、博士生,如果你的中医很棒,理论和实践都没有问题,对经典的理解无有障碍,那也许中医在你那里是发展的,是一种线性的模式。如果情况反过来,你的中医不怎么样,理论不怎么样,临床也解决不了问题,特别对于经典一窍不通,那中医在你那里就成问题,就倒退了,就是另外一种模式。所以,在这里要特别强调自知之明。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对于经典的认识,对于经典的评价,那是要讲受用的,对经典没有觉受,那说出来的必定是空话。所以,我奉劝那些欲对经典发表意见的人,一定要三思而后言。否则你的底线在哪儿,人家一望便知。对于这个问题的认识,孔子在《系辞》中的话说得很好:“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经典的东西确实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当然,还有一句话,在这里不好说出来,不过,大家可以仔细去琢磨。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愚者见之谓之愚……现在经典改选修了,为什么改选修呢?当然是它的重要性、必要性下降了,当然是在某些人眼里,经典的“仁”、“智”成分不够了。另外一个支持经典改选修的依据就是搞民意调查统计,弄几百份,甚至上千份问卷,要大家在上面打“√”或者打“×”,结果许多人的确在经典的一栏里打了“×”,这个结果经过统计处理好像有意义,因为多数的人认为经典的意义不大,可以改为选修。但是,如果按照孔子的标准,这样的调查有可能没有丝毫意义。为什么呢?因为这是一门见仁见智的学问,你是仁者你方能见仁,你是智者,你方能见智,如果你什么都不是,你怎么见得到经中的“仁”、“智”?那你当然会说经典没啥意义,甚至选修都可以不要。前面我们不是说学习经典要有觉受吗?觉受没有生起你绝不会说经典的好话。所以,这个对象问题很重要,不是你随便拿一个人来问话,都可以反映真实。
举个例子,像中国古代的四大文学名著,“三国”、“西游”、“水浒”、“红楼”,前三部我都读过不只一次,可是“红楼”呢?我很想读它,也看过不少名人的赞许,特别毛泽东就非常推崇这部名著。可是我每次读它,读到几回,最多十几回就读不下去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所以,至今我连这部名著也没能通读一遍,只知道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设想如果红学的东西问到我,那会是什么结果呢?我前面曾经跟大家介绍过我们学院的已故名老中医林沛湘教授,在林老那里,现代的内、外、妇、儿这些书可以不读,但是《内经》却不可以不读。林老不读内、外、妇、儿,他就凭一部《内经》。可是内、外、妇、儿的病,他都治得很漂亮。如果问卷问到林老那里,大家可以想一想他会是怎么回答。
所以,像经典这样一些见仁见智的学问,我们在征询它的意义时,一定要注意对象,不是你认为经典没什么就没什么,你认为经典没什么,恰恰证明了你在经典中没有得到什么。人家下海发了财,成了百万富翁,偏偏你下海不但没赚到钱,反而亏本,那你当然说下海不好。经典的意义实际上也是这么回事。